山的背后有座茶楼。
当我第一次提着剑想闯荡江湖却狼狈地被猴群追着慌不择路跑到山阴时,我才知道原来村子的不远处就是通往苏州的官道,而那里有座恢宏的茶楼。
茶楼的老板是个怪人。
他看不清东西,却不是瞎子。
我问他哪里才是江湖。
他说这个世界没有江湖。
但他帮我指了前往苏州的路,赠了我些干粮,我向他道谢的时候告诉他你要保重,原本是极其潇洒的道别之语,他却说,上个跟他这样说的人再也没回来。
然后他告诉我他叫江波涛。
我问他你为何将姓名告诉素昧平生的我。
他说如果你信江湖,就该信缘分。
缘分果真是冥冥中注定,等我到苏州行侠仗义意图扬名立万时不慎得罪了当地一恶霸,我不想生事,若是动剑怕是得闹出人命,毕竟他们虽是恶人,却非穷凶极恶,我迫不得已便想回村子里躲躲,路过茶楼时江波涛要我进去小坐。
我说我怕给你惹麻烦。
他讶异地说哪有人能找我麻烦。
我盯着他在茶桌上摸索茶盏的手,手腕上印着鲜明的疤痕,泛着些诡异的颜色,中过毒的手腕想来动弹不易,但我想以我的武功也不需忌惮那些地痞流氓,必能保护好他,便顺从地喝下他刚煮好的茶。
结果他们根本没敢进茶楼。
江波涛问我难道没发现茶楼里只有你一个客人吗。
我这才想起原来那时茶楼里也是空荡荡的,我环顾四周,茶楼里一片死寂,我问他你到底是谁。
他说他是江波涛。
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我索性在茶楼住下。
他问我怎么不觉得害怕。
我想起他手腕上约莫是断过经脉的伤疤,摇摇头说虽然他们畏惧你,但你未必就能一剑封喉。
然后,他突然说了句我没太懂的话。
他说我很像他的故人。
有时我在后院练剑,他会要我帮他做些杂活,像是飞上屋檐替他擦灰尘之类的,我倒是乐在其中,因为我可以藏在屋檐上偷听他和访客的对话,来人可能是五大三粗的侠客,也可能是胆小如鼠的富商,偶尔也有貌美如花的乐伶。
他们有求于他。
他大多谈好报酬,而后却又弃之不拿。
因而我说他是个随意的人。
江波涛却说其实他一诺千金。
转眼到除夕,他喝醉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他总觉得来客像他的故人,因而他便不忍心收取报酬,我却不知道他的故人该是怎么样的人,因为有时不被收取报酬的人会是粗犷的大汉,有时又会是纤细的美人,甚至我也被他说像他的故人。
我想他看不清东西,约莫看人也很模糊。
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我跟江波涛处得越久就越觉得他不是常人。
虽然我涉世未深,但对那些江湖豪侠还算仰慕,也了解些,偶尔我看他们站在茶楼外跟江波涛打招呼,江波涛心情好时还会给他们丢些当地特产的杂货,除了早已归隐的剑圣,剑圣来时颇为聒噪,江波涛看着不怎么烦他,转身就能在茶水里放生姜荼毒生灵,理由是剑圣跟他故人的某个方面大相径庭。
但那次我偷偷把生姜夹出来了,所以剑圣喝的还是正常茶水,剑圣说看我小小年纪却很有前途让我有机会去找他讨教剑法,等剑圣走我才想起来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隐居,只得期盼江波涛挂在嘴边的缘分奏效。
有次我问江波涛他的故人究竟是谁。
他说那是他的江湖。
我闷声应了,没敢回话。
等我住满一年,他告诉我剑圣在岭南隐居,我问他你居然想到要赶我走啦,他笑笑说你吃得太多了。
我奔赴岭南讨教剑术。
剑圣说我天资还算聪颖,叫我常过去陪他玩。
我在岭南练剑练满两年后剑圣把我赶走了,理由是我吃得太多,其实我知道的嘛,他终于找到能传承他剑术的徒弟,也不嫌寂寞了,我临走时他塞给我本剑谱,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些我还未练到的招式。
后来我途经苏州突发奇想去茶楼找江波涛。
他还在那里。
看东西像是更模糊了。
但他总算认得我,邀我到楼台赏月。
我问他一直待在这里难道不会觉得无聊吗。
他说稍微有点,但还能忍耐,因为他答应那位故人要帮他守住这里了。
我在茶楼暂宿一晚,就要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我似乎变得更像他的故人了,我其实不懂他说的到底是哪个方面,但我还是笑着应了,然后我就背着我的剑匣上路继续闯荡。
此后再见到他是武林大会时。
他坐在高楼里,远远地看着擂台。
我赢了三场后去找他,他给了我一壶酒,却不是他最爱的茶,我喝罢问他怎么在这,他疑惑地问难道他不应该在这里吗,我才知道原来他是轮回盟的副盟主,也算代盟主,因为盟主失踪多年,至今未归。
我没搞清楚他一个代盟主哪来的闲工夫经营茶楼,后来我想通了,他那茶楼压根就是分舵,他在那守着就是执行代盟主职责,也就我这样初出茅庐的人才会毛毛躁躁地闯进去。
他说这也算奇缘。
我往他腰间的短剑鞘瞄了一眼,心道要不是他觉得我像他的故人,他可能会率众当场宰了我。
所幸我活下来了。
回客栈后我打听轮回盟的事,也只得到自盟主失踪后便由鼎盛慢慢下滑之类的消息,我听他们说盟主的事情,我突然觉得江波涛的故人就是那位盟主,可我又不觉得我有哪里跟盟主相像。
形似吧。
轮回盟的医师似笑非笑地对我说。
但这都无所谓,我没能赢下擂台,这理所应当,毕竟我的武功还不算精湛,问鼎武林为时尚早,当我背着包袱向江波涛道别时,江波涛说,如果你要游历你的江湖,能不能帮我找找我的江湖。
是以我走遍名山大川,几乎不曾多停留,除非偶尔有听说周盟主的消息,我才会逗留。
但常常都是一场空。
我觉得我也算饱经风霜了,至少我知道数年前一次大战后周盟主落入山崖,而江波涛也受到了毒药折磨,虽然不久后就得到解药,但毒性过烈,眼睛就渐渐视物困难了,这竟然也算是江湖秘辛了。
不过山崖是很神秘的。
武功高强之人落入不见得必死。
因而江波涛才坚持没给周盟主发丧,想必是相信凭周盟主之本事不会轻易葬身,为此江波涛甚至险些和那些本就不服他的人大动干戈。
但世事难料,我执着寻找时难觅周盟主行踪,直到我偶然救下一名采茶女,正要送她回村时,她告诉我前些日她在附近的山林里见过个像是侠客的男人,我随口问她是怎样的侠客,越听越觉得像是周盟主。。
见到面时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周盟主。
因为他好像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我多次试探他的武功,才确定下来他就是周盟主。
实际上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但我没细究,带着他去了离这里最近的轮回盟分舵。
我以为江波涛见到他会高兴。
结果他没有。
看起来好像还是平常的江波涛。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那个让我心动的女子,我才懂得原来那时江波涛的心情竟是如此。
周盟主对江波涛像是有点印象,不抗拒他的接触。
我看着那场面都颇有些心酸,早知道先把周盟主安置好再把江波涛找去就好,我当初险些跟周盟主打得昏天黑地究竟是为的什么。
没成想过两天周盟主又不见了。
我可算看出来江波涛很着急,他急得就要拔剑审问了,连忙把他拦下,我想着我得再担当些责任才好,就自告奋勇要出去找周盟主,其实我知道江波涛想自己去,但轮回盟再没了他,那可别说现在的繁荣,恐怕是更式微。
等我找到周盟主已是数月后的事了。
我问周盟主为何走。
周盟主皱着眉,没回答。
我可算知道剑圣究竟哪方面跟周盟主大相径庭了。
我说江副盟主很担心你。
我看得出来他可能并不知道江副盟主是哪位,就形容了江波涛的外貌,周盟主嗯了声,问我他和江副盟主什么关系,我心想那我哪知道去,江波涛这人看着和善,嘴皮严得很,哪会跟我说他跟故人的往事呢。
但此时说不知道倒显得可疑了。
我便说是故友至交。
周盟主不置可否,没理我。
要不是我知道我武功在他之下定要气得拔剑。
我围着周盟主劝说,说得口干舌燥也没看他回应我,我就纳闷了怎么这人在江波涛面前就显得那么自在,到我这地界怎么说都不管用呢。
好在我带着些纸,索性拿植物枝干涂涂抹抹当笔墨,养的鸽子也还算顶用,飞鸽传书把江波涛召来了。
我悄无声息地躲在旁边。
以前在茶楼他们都知道我在,但谈的不是大事,也就没避讳我这小毛头,如今我屏息静气想必他们也无法察觉我的存在,我便咬着草根子听他们说话。
你跟我回去吧。
为何?
难道你希望继续潇洒山水间……那我便回去了。
我不知道。
算了,我看你好像不太愿意。我还是回去吧。
你一直在找我?
算是吧,其实等多过找。
为何?
我答应过你的。
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但你也不需要知道吧?
是吗。
这对话好没趣,我听着听着都觉得困,说到后面我差点没咬住草根子,说到底就是周盟主想知道江波涛为什么找他,可能是周盟主觉得他回去会让现在执掌大权的江波涛觉得尴尬;而江波涛可能是因为跟周盟主的约定或者别的什么,想让周盟主回去,但他又不想说出那个原因。
光是听着我都觉得急躁。
分明江波涛希望周盟主回去,却又说着你可以随心所欲我不会管你之类的话。
不过后来周盟主还是跟着江波涛回去了,但并不常常待在轮回盟里,四处行侠仗义,倒是很潇洒自在。
而我也遇到了她。
她温柔善良,才情出众。
说是一见钟情便坠入爱河也不为过。
半年后我决定成亲,广发请帖,自然也请了轮回盟。
周盟主和江波涛一同来的。
我算是略有耳闻,周盟主这些年记忆断断续续,时而想起些事情,但都很模糊,而且我看着周盟主像是心中郁结,凭着我跟江波涛那蜻蜓点水般的交情,我本不该管这些事,可架不住我这人生来好管闲事,宴席时便悄悄询问周盟主。
周盟主看着我,半晌没说话。
就在我觉得他肯定不会开口时,他说他很困惑。
我想要是他说武学遇到瓶颈的话,那我可真是拿这件事没办法,谁让我这身本领都是杂学呢。
结果周盟主问我何为情。
我突然想起江波涛对我说的,故人是他的江湖。
想来那就是情,只可惜当时的我对情爱之事尚还懵懂,读不懂江波涛眼里掠过的哀愁,现如今虽然懂得了他的心思,却又没法以旁观者的身份告诉周盟主。
真是愁人。
我说江副盟主晚上怕是看不清东西,需要您在旁边。
周盟主愣了愣,没说话,径直走了。
我转头看她站在那里。
她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揽着她回房歇息。
我不知道周盟主是否听明白我的意思,但要知道情爱之事向来随缘分,缘分不到,强求无用。
再见到周盟主是孩子满月酒的事情了,那时常常耳闻周盟主已恢复往昔记忆,行事更加雷厉风行。
我想江波涛这下总是会心喜的。
果不其然我站在门口迎客时见江波涛,江波涛向我问好,我说他看着心情极佳,他惊讶地问周盟主这么明显吗,周盟主笑笑没说话。
入席后他们便和我坐主桌,江波涛在跟些侠友交谈,周盟主则悄悄问我可有治眼疾妙方,其实我听人说江波涛的眼睛情况算是越发稳定,但总是不能痊愈,故而周盟主有此一问。
我是没听说过这样的秘方。
不过我觉得江波涛兴许根本用不着治愈眼疾。
但有些事情作为我去说,反倒不美。
我便说于江副盟主而言救下周盟主而受伤并非是会挂怀于心的事情,江副盟主肯一力承担轮回盟之事想必是万事以周盟主为先,治好眼疾的确是美事,但若是着实无法治愈,周盟主也不必郁郁寡欢,那样江副盟主看着肯定也是难开怀的。
周盟主像是听进去了。
某次我有事求于江波涛,他难得没跟我讲那些没用的条件,爽快地答应帮我,大概他也知道了我在这件事里曾出过的微不足道的力劲吧。
之后我去苏州替夫人采购绸缎,偶遇了江波涛,若是不仔细观察他的眼部,想必极少有人能发现他视物不清,我问他近况如何,他笑笑说尚可。
我突发奇想,问他究竟觉得我和周盟主哪里像。
他问我怎么知道故人就是周泽楷。
我没跟他说那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就说是我猜的。
江波涛犹豫片刻才说你的眉尾和他很像。
刚开始我还想果然不是方医师所谓形似,可能是随着我年龄增长,面容长开,眉间更像周盟主了吧,随后才想到他那双连近在咫尺的茶壶都看得模模糊糊的眼睛,不禁有些困惑。
回到家中我问夫人,夫人笑着说即便在梦里梦到他人都是模模糊糊,你也是最清晰的。
我不禁恍然大悟,连连称是我驽钝。
夫人笑着点了点我的脑门说你还有的学呢。
接着江湖里便有些风言风语流传。
内容便是他们二人相爱之事如何有悖常理云云。
我以为凭江波涛之谋略虽非卧龙诸葛那般有神机妙算之能,但保密于他约莫是小菜一碟,想必轮回盟里还是有些不服他之人,否则哪会有这等事端。
有人来问我时,我说我同夫人恩爱,并非因夫人是女子而恩爱,是因夫人是夫人,我们江湖人士还拘束那些条条框框的伦理岂不作茧自缚?况且如今天下可供行侠仗义之事尚多,偏偏盯着他二人不放,你们又是何居心?莫不是嫉妒轮回盟如今鼎盛之态吧。
他们皆是铩羽而归。
夫人同江波涛也算有些交情,便开始担忧他们。
等我们打算动身去总舵时,传来消周盟主及江波涛已经卸任,说是要归隐山林,不再理会江湖之事。
我倒是知道轮回盟里有一新锐,他们才敢这样潇洒。
但我还是携着夫人到苏州旁的茶楼去,茶楼早已不是轮回盟分舵,但茶馆旗子还在半空飞扬,我便进去,看周盟主坐在柜台后算账,而江波涛就在那擦桌子。
我说这居然也算是归隐山林。
我想着可能还是心怀轮回盟,没敢远离的缘故。
随后我就听到江波涛拔短剑的声音,我原是真想跟他比试的,但后来一想我的确能胜江波涛,可周盟主还在那里呢,我那点武功想以一敌二怕是有些困难,我便轻咳说我同夫人都很担心你们。
江波涛笑道他现在能回答我最开始问的问题了。
我瞥了眼周盟主,接道那便是有情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波涛说正是如此。
我抱拳道那就好,愿你们保重。
这次他没说煞风景的话,想来是因为那个曾说你保重的人已经归来了。
与他们道别后,我正驾马归家时夫人突然说她想谱曲。
我问是不是见着他们那般觉得有故事可弹。
夫人说的确如此。
她笑着说曲名便叫千人一面吧。
后有曲唱道:
千人同我笑,君面牵丝绕。
与君天涯逃,谁如我逍遥。
完
这标题讲白了就是:
因为我爱你,看谁都像你。
因为我爱你,看你更清晰。
第三者视角讲故事得把事先想好的故事情节藏藏掖掖,很难完全展现,好艰难,要想到底以旁观者的身份该不该知道这件事,不过也很有意思就是了。
照旧欢迎捉虫。